又在山边，田沟旁，看见蓬勃的艾青了。还是老样子，浅绿的叶子匍匐着，披着一身薄薄的灰白，土头土脑的。猛风吹来，艾叶翻扬起伏，背面的白毛泛起点点银光。淡淡的清新味也扑面而来，苦里透着香，香里藏着苦，相依相伴，一路飘扬。
艾叶貌似粗涩，轻轻抚摸却是满手的柔软。叶子的线条也自由随意，不拘泥，不刻意拉成修长，弯成弧形，卷成波浪，透着亲和自然的美感和气质。屈原不知怎么想的，把“暗淡轻黄体性柔，自是花中第一流”的桂花排出《离骚》也就算了，居然对艾草也深恶痛绝，“何昔日之芳草兮，今直为此萧艾也。”它虽不如兰草、芙蓉、菊花等高雅脱俗，但不至于与小人为伍吧？幸好，艾草不太计较这些，每年端午节，依然带着淡淡清香，准时出现在百姓门前，寄托缕缕思念，或化作片片浓烟，驱邪赶虫。
挂艾草是母亲小时美好、庄重的记忆。而我的童年春光里，氤氲着艾青团和艾青饺的鲜香。清明前后，家家灶间都会不约而同地飘出糯米和艾青的清香。把艾青拗来，洗净，经开水一焯，灰土退尽，翠绿清秀逼现，如沐浴后的乡间女孩，春光照人。切碎，捣烂，和糯米一混，宛如一大块温润碧玉。捏团，加馅，上锅一蒸，就是丰盈的艾青汤果。灌入时令的咸雪里蕼、山笋、蛋花、香干等配料，捏出细巧的花边，便是胖乎乎的艾青饺了。嚼一口，浓郁的香甜和鲜美伴着几丝清新的苦香，瞬间在舌尖弥漫。清苦里喷薄的快乐，最是世间好滋味，总让人久久回味。
第二天，带上青团，跟着父亲上山拜祀已逝的祖辈。祖父的坟上杂草萋萋，也有几丛青艾摇曳着，散发着淡淡的苦香。其实祖父的坟里只有他的衣鞋，真正的躯体躺在江西某医院的小山上。父亲三岁时，祖父被抽壮丁，三年后在战场负伤，节节败退的国民党没把他们这些重病号带走，最后惨死在那里。
失去父亲的父亲注定也是一枝苦艾。幼年受尽继父的歧视和虐待，少年飘泊杭州打工，三十岁才成家。父亲是个劳碌命，一直在家、工地和农田疲于奔命。走路快和老实一样是村里出了名的。饭还在嘴里嚼着，人已在干活的路上了。但父亲极易满足，几月一次的红烧肉，我和妹妹的奖状，甚至旁人一句随意的夸赞，都让他满脸憨笑荡漾。近七十的他，本可安度晚年，因我突遭意外，他又不得不为生活四处奔波，每天穿着黄背心，骑着大三轮车，挨家挨户倒垃圾。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，一步一步努力把全家拉出泥泞。父亲生前饭量很大，汤果和饺子是他的最爱，一口气能吃十多个。每年清明，妹妹都会亲手包一些，供在他坟前。
前几年，邻居老人在自家屋边空地上扔了些艾草残根，去年春，绿叶基本全覆盖了。她种艾草有两个用处。一是给患风湿病的老伴泡脚搓脚，回回搓得老伴脚底发热，全身微汗舒畅，晚上一觉睡到大天亮。二是清明、端午时包青团青饺上街卖。大清早，老人穿过葱香麻辣浓漫的小吃摊，找一偏静处坐下，不吆喝，缓缓打开扁圆的大木盆，丰盈的青团在晨曦里碧光闪闪，清香飘飘，自有众人止步摊前。
听人说，艾草的花语是燃烧自己，照顾苍生。可我一直没见过艾草花。直到去年秋天早上，才在老人的园地里与它相遇。花并不显眼，小小的一簇一簇，淡淡的绒样的柔黄，但很暖心。花期也短，没几天就谢了，再过几天，枝叶也全体枯萎。唯有清新的余香在寒风中悠悠飘散着。
忘了哪位诗人说过，想想艾的一生，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坚韧，不努力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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